韓爺爺是海南島人,阿姨也是。

和上半月的實習醫生交班的時候,他就一再強調第一床的韓爺爺:「你會花很多時間在他身上」。上任的第一天,我徹底瞭解他的意思。除了時間表上一天三次的換藥,還有很多時間花在處理他尿管的阻塞問題。
其實韓爺爺已經是風中殘燭:手術引發的感染,使他住院一百多天,四肢肌肉萎縮,插著鼻胃管與尿管,不能言語;雖然他的眼睛一直是銅鈴般大,但只能直直瞪著前方,無法溝通;臀部有著一個巴掌大的褥瘡,雙腳也有五六處因臥床引發的傷口。

其實在這個醫院裡,這樣的病人比比皆是:家人不耐照顧病患的身心壓力,就會加這個重擔轉移到外籍看護,或是臨時看護~往往都是由所謂的「大陸配偶」擔任~雖然這是明顯違法,但已是既成事實:可能這位「大陸新娘」白天來醫院照顧「榮民爺爺」,晚上回家之後還有另外一個「榮民爺爺」要照顧。而阿姨就是這樣的例子!她和韓爺爺結婚八年;自從去年爺爺住院之後,阿姨就開始充當24小時的看護。

既然每天都要花數個小時在韓爺爺身上,並且需要阿姨的從旁協助,所以我一邊換藥,一邊和阿姨聊天,瞭解阿姨的背景與經歷,還有韓爺爺的一家人。韓爺爺有榮民身份,退伍之後開始做生意,經濟狀況不錯,在台北有兩棟房子;來台灣結婚,有二男一女;原配病痛纏身後兩年去世,於是爺爺回到海南島,娶了這個同鄉,並起在海口市託親弟弟買了房子,但是因為攝護腺癌,而回到台灣接受手術;沒想到從此一病不起。

阿姨是一個很簡單的人:很直率,很單純,教育程度低,就好像一般的鄉間婦人。她一直認為爺爺的病情會好,也因此在她的照顧與堅持之下,爺爺的傷口保持穩定的狀況。在我短短的實習生活中,也看過不少因為照顧不好,病情急轉直下的例子;有的是家人的手法不對,或是看護的怠忽職守(外籍看護往往是「不會」,大陸配偶通常是「不願」);有時候病房護士看不下去,也會跳出來「唸」一下看護。

我所在的這一科,通常是不會有生命危險。因此早上處理完病房的事情之後,我就會去門診「享受」主治醫師的教學。正當我忙得不亦樂乎,往往一通電話就把我從天堂打落地獄:「Intern大夫,第一床的尿管不通,請你來處理一下」。韓爺爺最大的問題就是「血尿」:因接受過放射線治療,所以泌尿系統的管壁黏膜一直在出血,久了就變成血塊;血塊卡住尿管(沒辦法,病人自己尿不出來,才要插管子),尿液出不來,如果不處理就是腎水腫,接著是腎衰竭。而所謂的通尿管,就是像我們「通廁所水管」:在無菌的手續下,調整尿管的位置,打入無菌純水沖洗;至於膀胱裡的尿管狀況,就只能猜測了!試想,在池塘裡放入一根抽水管,難免會被池底的淤泥或水草阻塞,而現在的工作就是「保持管子的暢通」,只能盲目嘗試。

雖然這項工作會有點不甘願,但是阿姨的故事更讓人同情:阿姨本來抱著獨身主義,但因為受不了左鄰右舍的閒言閒語,所以四十歲的時候被別人介紹,匆匆嫁給韓爺爺。一來台灣,韓爺爺才透露自己一身的病,每天吃藥當吃飯;此外,前妻的兩男一女,三十好幾,雖然已經成家,但還是住在一起;要靠阿姨出外工作支付水電與伙食開銷;回到家裡,還要充當傭人,整理家務。往往說到這裡,我就會勸阿姨「消消氣」~以免吵到隔壁病房的病人。所以我心中同情阿姨,而埋怨爺爺的「拖人下水」,與他子女的「冷淡行徑」。

事實也是如此,韓爺爺的子女不聞不問,極少出現;有一天阿姨要去領韓爺爺的退休俸,由大媳婦來帶班,餵了兩次就早退。相對於阿姨「只要發現大便失禁,就擦澡,換衣服,翻身」的積極態度,實在是天壤之別。

不幸的是,爺爺的病況一直在惡化:一來是尿液感染導致全身菌血,持續發燒,培養出的病菌一次比一次還毒;在我照顧的第八天,進展到需要隔離的地步。於是雙人房變成單人房來用,換藥之前都要穿上隔離衣;有一次其他病床的看護(因為四人的病房沒有電視)去她們房間看電視,被我們勸出來;阿姨還很生氣說我們連她都想要隔離。

另一方面是血尿的狀況加遽:我換藥的時候都會順便確認尿管通暢,但阻塞的發生頻率越來越近;如果沖洗之後不通,只好換一支尿管(但是效果通常只有半天);如果還是不通,就向泌尿外科求救,用鋼管去挖。雖然看起來很痛,但是爺爺一聲不吭,只能小幅度地揮動雙手表示抗議。

當時的新聞正好是「連爺爺訪中」,看到中正機場大打出手的SNG新聞轉播,阿姨總會哈哈大笑,說「台灣怎麼會這麼亂阿?我們那邊都…..」;我口頭上是沒說什麼,心裡卻一直滴咕「你們連遊行都不行,當然不能丟雞蛋」。

事情的轉折是在我交班的前三天:阿姨要去拿她等了八年的台灣身分證。

這回兒子和媳婦都不願意來,所以是由護士小姐幫忙餵食。阿姨早上十點離開,晚上七點才回來;除了帶了一個大鳳梨到護理站請客(你不知道鳳梨在台灣代表「旺來」嗎?醫院一「旺」,會出人命的!),還和我一直抱怨境管局的櫃臺小姐喝茶看報,又搞不清楚手續過程,害她多跑兩趟(這件事情我就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然而爺爺這八小時沒有翻身,大便失禁又沒有馬上處理,臀部與後背泡在糞水之中,原本尚稱完整的皮膚開始潰爛出血。而且尿管阻塞的狀況也加重,再次找泌尿外科來通;也許是太痛了!做這些手續的過程,爺爺開始「哼哼阿阿」 地叫,並第一次用表情來表達他的痛苦。

在我照顧他的第14天,換藥與通尿管的時候,突然看見爺爺第一次用目光瞪著我,並有眼淚流下;我才發現我一直在對他生氣,忽略他是一個「有血有淚,有感情」的「人」。 而此時我已經準備要離開這一個病房。

向下一位實習醫師交班時,我補了一句:「請你多照顧第一床的病人,與家屬」。

後記:韓爺爺在我交班之後七天,因泌尿道感染引發全身敗血症去世;家人拒絕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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