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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記得那一夜!

R3 run到某家醫院(三峽和T大合作那家)急診的course,某個晚上一連串的打擊接踵而至,而我卻仍需堅守崗位忍住眼淚和恐慌,盡量穩住地診視不斷湧入的急診病患,直到隔天下班後,滿腹委屈的絕望,腦海想著的盡是轉行,還有不做這行我能做什麼…

「學弟,你是不是有參與今年度腸胃科mini-symposium的報告?」才剛上班就接到學術總醫師的電話。
「嗯,學長!」
「趕快準備,你們和腎臟科的臨時得對調,所以下星期五輪到你們!」

突然一陣天旋地轉,mini-symposium是我們醫院一項很重要的學術活動,通常由資深的住院醫師準備一項該次專科的主題,review該題目比較新的進展。聽講的對象雖然以內科為主,但其實是全院性的學術活動,一、兩百人的禮堂會座無虛席之外,大教授們也幾乎都會到場,想像一個小住院醫師要在 那麼多 老師面前present他們可能遠比你更精通的知識,再接受完全無法事先預測的challenge。我自己毫無根據的想像,那景象可能比一般研究所博士論文的口試恐怖上百倍!


雖然一個月前便已經報名,分工完畢之後也已經收集了可能會需要的論文約一百多篇,但是確切的報告日期 一直沒有接獲通知,平常上班又忙所以壓根還沒開始準備。一方面也是依往常的經驗,通常至少都會提前一個月告知。即使這樣,這麼正式的報告用一個月準備大概也只是勉強夠用。

突然接到這樣的通知,我想被雷打到的感覺也不過如此!由於人在外地,驚魂甫定,馬上打電話拜託朋友到我家,幫我將已查好的論文立刻送過來。這下可好,接下來只要有時間全得拿來準備報告了,第一順位當然還是上班看病人,沒有人會因為這樣就來幫你代班讓你請假 好好準備報告,不過上班中如果幸運地有些空檔多少也能翻個幾頁。不過通常我上班的時候,唉,都很悽慘!

吃飯睡覺?那絕對排不進前五個順位!不洗澡會把病人和同事燻死吧?上廁所想忍也忍不了!光想到大禮堂人山人海、還一堆大教授的景象,不吐就很好了,哪裡會有胃口?但水不喝是會死人的!睡覺?對不起,這星期你就是機器人,你聽過機器人要睡覺嗎?

晚上七點多,急診沒病人,正翻閱著報告所需的論文,檢傷分類區一陣嘈雜,兩個中年人攙扶著一位老人家,臉已泛紫、滿口略帶粉紅血絲的白沫,檢傷的護士小姐連忙幫著將病人扶上推床,急推內科診間。

「快,O2、IV、monitor!」這是急救處理的口訣,低年級的醫學生也能朗朗上口!

「家屬嗎?病人怎麼了?」我邊診視病患,邊詢問家屬。
「不知道,剛發現我爸爸全身發紫!他心臟不好,好像什麼血管不通的樣子,都在你們這邊看,病歷都有啦!」
「快點救病人啦,問這麼多幹嘛!」

唉!在急診常被因著急而失去理智的家屬這樣責怪,其實用常理推想也知道,病歷平常一定都妥善保管在病歷室,誰能知道那個病人那天會掛急診而事先將病歷準備好?通常病人來急診,檢傷分類後帶進來的就是薄薄兩張病歷,記錄著基本的生命徵象和家屬知道的病史,剩下的 全得靠 醫師問,要等舊病歷,再怎麼快也是三十分鐘後的事!如果家屬一問三不知,醫師要迅速正確判斷病人狀況的困難度很高,是以除非到診就沒生命徵象需直接進行CPR,否則再怎麼緊急,醫師診視處理的過程中,家屬提供的基本訊息是相當重要的,至少有沒有重大疾病或藥物過敏總該跟醫師說一聲吧!不過,家屬雖只講了幾句話但至少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資訊:病人是冠狀動脈心臟病的患者!以當時病人的樣子,光這個資訊就很夠了。

「備endo,快!」眼見病人就快喘不動了,血氧濃度監測器顯示的數字也低的可怕!氣管插管插上之後,湧出滿滿整管粉紅色的泡沫痰,典型的急性肺水種表現!

「ABG、全血球計數、生化(含心肌酵素)、凝血時間、十二導程心電圖、胸部X光!」
「Morphine(嗎啡) 2 mg IV(靜脈注射)、IV NTG (硝化甘油) 50mg泡生理食鹽水50ml每小時run 3ml、Lasix(利尿劑)2支 IV,快!」

看到量出來的血壓是150/ 80 m mHg之後,連串處理急性肺水腫的醫囑反射性地脫口而出!心電圖顯示明顯的心肌缺氧變化,更加確定我的想法!八九不離十是急性冠心症合併急性肺水腫和呼吸衰竭,心電圖沒有呈現明顯的ST段上升,所以不用緊急做心導管,因為我當時支援的那家醫院規模不大,所以晚上無法做緊急的心導管,如果是ST段上升的心肌梗塞,在處理穩定後便得將病患轉走!

「跟ICU要床,說是急性肺水腫合併呼吸衰竭, 應該還有急性冠心症,拜託他們盡快讓病人上去!」看完心電圖後,我接著對護理人員說!

剛說過,那時我們支援的醫院並不大,急診的呼吸器就只有這麼一百零一台,內科醫師也只有我一個,如果不盡快將病患轉入加護病房,接下來若再有危急病患需要呼吸器麻煩就大了。再者,我若要專心照護這樣危急的病患,便無暇應付接下來就診的病患。我知道自己的命向來不那麼平順

好像是老天爺要對我進行特訓一樣, 我通常到哪裡就忙到哪裡,還有護理人員知道我要去她們單位,便先跟我要了班表,好讓她事先請假或調班。我在別家醫院守急診時,曾一個晚上來了七個到院時已沒有生命徵象的病(OHCA)人馬上需要CPR,七個病患中, 除了一位老先生在浴室洗澡很久沒出來,家人破門而入時已不知氣絕多久之外,剩下六名都有恢復自發性循環,剛好那晚那加醫院的加護病房白天就已經滿床,救回來的病患也不能不幫忙聯絡其他醫院的加護病房轉院,外加整夜一百多號的來診病患,火山爆發的狂亂我想也不過如此,我那個超級"賽"亞人 的名聲從此傳了開來,我發誓:我也不願意啊!

話說回頭, 這樣的病人在初步處理比較穩定之後,也確實需要加護病房的密切照顧!

「再量一次血壓吧!」加護病房的人員也很配合,很快便通知我們可以送病人上去了!當時送檢的資料還沒回來,但初步處理後生命徵象已經穩定,血氧濃度監視器顯示著100%,事實上在加護病房還沒說可以上去前,我已經連中央靜脈導管、鼻胃管、和導尿管都完成了!還好那時急診沒有其他病患,大家通力合作之下,一個奄奄一息再晚來一步就沒了的病患,不到三十分鐘便已氣色紅潤,生命徵象穩定,其實蠻有成就感的!

「送加護病房吧!」我接著說道。

如果故事就這樣happy ending,算那門子打擊?

其實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整個來龍去脈,八十歲的老先生已經在那家醫院做過幾次心導管,最後一次就看到三條血管都塞到無法再通、也找不到地方接的程度,心臟的收縮力也極差!當時的心臟科醫師就跟病人的太太解釋過,這樣末期的缺血性心臟病,既無法用心導管的方式打通,要開冠狀動脈繞道手術也沒有地方接,因為三條血管在顯影劑注射後呈現的影像只能用處處柔腸寸斷形容!

「病人的心臟病已經到末期了,這種年紀也不可能換心,只能用藥物盡量控制,隨時有猝死的可能!」心臟科醫師在門診對病人的太太解釋的一清二楚!

病人有兩個兒子平常並沒有和老人家一起住,是地方的小角頭,平常也不關心老人家,對於父親的病情更是一無所知。送來急診那天,病人從早上就不舒服,老太太千拜託、萬拜託兩個兒子送父親到醫院看病,兩個兒子壓根不理!直到傍晚,老太太看自己的老伴都已經發紫了,才哭著打電話罵兩個兒子:「你們再不過來送你爸去醫院,你爸就要死了啦!」後來就是急診那光景了!

誰知道,病人一到加護病房,接上監視器就是心室頻脈,樓上的醫師是我同事,一摸沒有脈搏隨即開始CPR,但病患的心臟已如此殘破,想當然爾救活的機會微乎其微,一個多小時的急救過程中,值班心臟科醫師早已趕到,恰巧就是病人平常看的那位主治醫師。他本以為以前都解釋的這麼清楚了,應該沒事吧?那知兩個兒子見有機可趁,馬上落了十幾個兄弟團團圍住心臟科醫師,開口就是要錢!

「我爸爸人『好好地』進來,死在你們醫院,你要給我個交代,不然要你好看,幹!他媽的!」兒子凶狠狠地恐嚇道!

「急診那個庸醫也是,給我爸爸打嗎啡,那是『毒品』耶!」
一夥人鬧了幾個鐘頭,警衛過來勸阻也差點挨揍,報警處理才把那幫流氓驅散!
「幹!走著瞧,你還有急診 那個 醫師給我注意一點,老子要你們斷手斷腳!」兒子臨走前惡狠狠地落下這種話!

我同事從加護病房打電話到急診室給我,告知我事情始末,要我小心一點!

「天啊!我怎麼小心?躲起來不看病人了嗎?連夜逃離那裡嗎?」我心中無奈的吶喊著!

如果這樣就算了,老天爺那天好像要試驗我的極限,處理完那個病人之後,人山人海的病患開始湧入急診,其中包括一個知名政治人物,有高血壓的病史,泡完溫泉回去的路上覺得胸悶、胸痛,最近的一家醫院剛好就是我當時在的那家!唉,又一個苦難的開始!

「請問那邊不舒服?過去有什麼疾病嗎?」我雖不卑不亢、倒也不敢怠慢。於是病患仔細描述他的症狀和高血壓的病史,超過四十五歲的男性,平常壓力大又有抽煙,加上剛泡過溫泉,不懷疑急性冠心症就是醫療疏失了!

「嗯!您有多項危險因子加上您的症狀,我很擔心您是急性冠心症,要請您先讓我們做心電圖和抽血檢查,等會先給您使用氧氣、阿斯匹靈和硝化甘油,看看症狀會不會好一點。」我客氣地說道!

心電圖並沒有明顯缺血變化,心肌酵素也沒有明顯上升,症狀也比較改善。

「那我可以走了嗎?」才不到三十分鐘,他已急著離開。

「可能不太適合,可以麻煩您再讓我多觀察兩、三個小時,重覆心電圖和心肌酵素並且確定完全沒有症狀後再離開嗎?」我還是客客氣氣地對他說明有時急性冠心症第一時間的變化並不明顯,最好觀察幾個小時。我天真得自以為面面俱到、解釋得體!

「X醫師,請你聽一下電話!」病人的太太也不管我正在診視一位病患兀自把手機遞了過來!

「你叫什麼名字?你知道病人本來就容易緊張嗎?你要把他嚇死啊?你會不會看病啊?」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我們醫學中心某位心臟科教授的破口大罵!

「報告老師,不是的,因為病人…」我想向老師解釋我的想法。

「閉嘴!夠了,我在教你耶,懂不懂?這病人平常都看我,看那麼久了,開一點抗焦慮劑給他,跟他說沒事了,讓他趕快回家休息,急診那麼亂、那麼吵。」我完全沒有插嘴的餘地。

病人的太太和那位老師是親戚,是以聽完我的解釋便很緊張地打電話給他,問看看這樣要不要緊?要不要趕快轉回去我們本院?

「是,老師!我會照老師吩咐,老師對不起,我正在看病人,可以讓我繼續看病人嗎?還有好幾個病人在等!」我在病人的太太和一堆病人面前,面有菜色地對著電話那頭為自己完全站得住腳的處置和解釋而道歉!

(那時只想趕快結束這天殺的對話繼續看病人!滿坑滿谷的病人都快排到大馬路了!)

「亂來,現在的住院醫師在想什麼?把電話給病人太太,我再跟她講!」大教授餘怒未息,電話那頭還不斷忿忿說道。

後來那一週我幾乎沒睡覺,除了拼命準備報告外,每天上下班的路上,甚至上班中都擔心突然衝出個小混混捅我一刀。後來報告人事總醫師之後,愛護子弟兵的內科主任裁示儘速將我和其他同袍調換單位,報告也順利如期舉行,評價倒還不錯。我在最後一張slide兩旁放上「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兩句我很喜歡的李白名句,算是那一週地獄般試煉的感想!沒在路邊被砍、沒有過勞死算我命大!

那時候我還像悶葫蘆一樣不懂得要和親友特別是太太分享心事,一個人把自己繃到極限再極限,當所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某個休假的日子在家休息卻怎麼也無法成眠

情緒突然崩潰,我一個人撲倒在家中的床上,用枕頭死命壓著臉放聲痛哭,心中不斷咒罵自己到底造了什麼孽幹嘛要當醫師被這樣凌虐?往後幾年再怎麼忙累而想離職時,我都會想到那個晚上。

如果那樣的試煉我都通過了,眼前這個又算什麼呢?所以我選擇的路雖辛苦,我還是撐了過來!只是看到那些動不動就在媒體上高喊「現代的年輕醫師都沒辦法吃苦啦、死要錢、沒醫德」的大老

我會想到那阿自己這樣算什麼? 這樣的訓練方式又會讓多少醫師在人生最精華的時光透支生命?這樣險惡的醫療環境誰來提供醫師保障?這樣的老師會教出怎樣的學生?雖事隔多年,想來仍十分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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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ssp102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